来自网友【辛维木】的评论(算是影评+书评混合吧,看剧的人更多一点,就当影评发了)这几天,一则关于北极极端气候的新闻刷爆了朋友圈,让身边的许多朋友从晒娃、集赞、分析股票、讨论社会事件中短暂地抽出身来,将视线投向极北的远方。新闻讲的是今夏欧洲多地出现极端高温天气,位于北极圈内的挪威班纳克测到32摄氏度的气温,北极圈内烧起数十场森林大火,有专家预测,北冰洋上的冰层可能在2040年前的某个夏天完全消失,北极熊也濒临灭绝。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,但难得北极登上热点,不失为一个自我警醒的好时机。炎炎夏日,当我们躲在空调间,挖着西瓜上网搜寻更轻便的夏装、更解暑的食物和更清凉的度假地时,这样的新闻让我们心中一紧:再怎么足智多谋、善于适应,有些事情都是我们难以掌控的,也许大自然正在积聚起某种力量,等待着有一天无情地反击,哪怕与我们同归于尽。这时,今年美国AMC电视台出品的新剧《极地恶灵》(The Terror)就显得尤为应景了。乍一看这只是个血腥的探险故事。剧集改编自美国科幻大师丹·西蒙斯(Dan Simmons,代表作《海伯利安》)2007年的同名长篇小说,讲的是大英帝国历史上一次人类征服北极的失败尝试:1845年,英国海军军官约翰·富兰克林(John Franklin)爵士带领“幽冥号”(Erebus)和“恐怖号”(Terror)从英格兰启程,载着130多名军官和船员前往北极,探索西北航道最后一段无人问津的部分。如果成功打通北极航线,这将大大缩短欧洲到亚洲的航行时间,为更多贸易和征伐创造条件。然而,两艘船在加拿大威廉亲王岛上被冰围困,此后杳无音讯。故事的主人公是船队的二号人物弗朗西斯·克洛泽(Francis Crozier),是少数懂得当地语言、深谙北极凶险的军官。在富兰克林死后,他得到指挥权,带领剩余船员弃船徒步寻找出路。但这并没有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救的圆满结局,我们眼看着这100多人是如何一个个死去,直到最后一人。极寒的环境、被困的绝望、稀少的食物,这些生存困境可想而知。标题中的“恶灵”系西蒙斯杜撰,是一只紧追船队不舍的超自然怪兽,杀人方法极端残酷乃至邪恶,构成了故事中最明显的矛盾冲突。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,是基于史料半真半假的人祸:导致集体铅中毒的劣质罐头和水管、造成人吃人惨剧的饥饿和私怨,以及引发领导层分裂和船员叛乱的偏见和贪欲。这场“北极大逃杀”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,但更有趣的是,西蒙斯之所以能写成这个故事,AMC的改编之所以能吸引观众,都与气候变化有关。在真实历史中,富兰克林远征队的下落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探险家。从19世纪到21世纪,英国、美国、加拿大等国多次组织搜寻行动,起初由海军牵头,后来又引来了考古学家、摄制组和非政府组织。他们陆续找到死者的残骸和遗物,最终在2014年和2016年分别确认找到了那两艘遗失的大船。西蒙斯的原著写于2007年,参考了大量当时已有的线索,AMC在2016年决定改编,更是蹭了一把“百年谜团终解开”的热点。也正是在这两个世纪里,北极的地图越画越精确,在地缘政治中也越来越重要。富兰克林爵士梦寐以求的西北航道已从传说变成了现实,其中自然有科技的进步,但更重要的是,气候变化正在扩大北极的水域,北极正从想象中可怕的“无人之境”变成理所当然的经济要道。西北航道将如何改变全球航运、它应该由某几个国家独占还是开放给所有人、又会对贸易大国的相对实力造成多少影响,如今都是国际会议上的重要议题。富兰克林远征队作为先驱的惨败,仍在那些关于北极开发的讨论中一遍遍回响着。文艺创作者和普通观众对此的兴趣,可能也离不开近年来的“极地热”。这样看来,《极地恶灵》就不是一部单纯的历史演绎了。从环境的角度来看,它可算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世写作。“人类世”(Anthropocene)是西方环境界近年来炒得很热的一个概念,在2000年由诺贝尔奖得主保罗·克鲁岑(Paul Crutzen)提出,指的是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如此之大而不可逆转,以至于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地质力量。2016年,“国际人类世工作组”投票建议,将“人类世”标为一个新的地质时代,取代1万多年前至今的“全新世”(Holocene),不过这尚未得到官方认可。通俗点说,在人类世,人类不再是地球的客人,而真正成为了它的主宰者之一。如果说过去人类对自然的作用往往会随时间推移而消退、逆转,那现在人类的饮食、旅行、生产、消耗,都已达到了彻底改变地球面貌的规模。北极如今面临的危机就是一例。听上去很大很远,但对创作者和读者、观众来说,这提供了一种描绘人与自然的全新可能。印度作家阿米塔夫·高希(Amitav Ghosh)在2017年的《大错乱:气候变化与不可想象之事》(The Great Derangement: Climate Change and the Unthinkable)中写道,过去的文学作品大都聚焦人与人的交往,写人与自然的小说往往被归为科幻,但如今,自然主题正在深度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。气候变化带来的大洪水、暴风雨、极端天气等种种“不正常”现象,更对理应描绘“正常”现象的“正统”小说提出了新的挑战。作为科幻作家写的历史小说,《极地恶灵》的题材和演绎,就在有意无意间反映了人类世的诸多特点。它所依据的富兰克林远征发生在19世纪中叶,工业革命已使英国成了世界霸主,而工业革命恰恰是克鲁岑等一些学者提出的“人类世”的起始点(对此有不少辩论,不在此赘述)。而富兰克林远征本身也是由工业革命的引擎推进的:这是最早用蒸汽船进行的大型北极探索行动之一。西蒙斯在书中准确抓住了工业发展对人物心理的影响。富兰克林坚信船队拥有最先进的蒸汽船技术,还屯满了烧不完的煤炭,所以才一次次无视克洛泽的警告,执意深入前人未曾探索的危险地带,这最终导致船队被困,煤炭也消耗殆尽。与工业革命并列的是帝国扩张。富兰克林曾在大洋洲任殖民地总督,其他军官的履历上也不乏鸦片战争那样的殖民掠夺。对他们来说,北极只是又一块等待征服的土地,他们也许要在过程中受苦、流血,但这终将成为女王的土地——当然,这一计划惨烈地完败。而在寒风与坚冰之外,大自然也有了具象的角色:那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怪兽。它长得像一只巨型北极熊,潜伏时仿佛与白茫茫的大地融成了一体,又有着人类的智力,一次又一次打破船员们等待的安宁和求生的尝试。但在懂它的习性、为它献祭的因纽特人面前,它又成了一只温顺的宠物,甚至帮忙捕杀猎物,使其在荒原上存活下来。在故事中,割去舌头被视为对怪兽的服从,这是否意味着,要是人们停止聒噪,便能打消自然的敌意?《极地恶灵》最重要的灵感来源之一应该是美国19世纪小说《白鲸记》(Moby Dick)。西蒙斯在小说题记中就引用了《白鲸记》对白色之恐怖的描写,文中又多次提及《圣经》中约拿被鲸鱼吞入腹中的典故。但《白鲸记》更重大自然之不可捉摸,《极地恶灵》则加入了工业人的主动性。在我看来,《极地恶灵》更类似探索边疆的幻想故事,最典型的是H·P·洛夫克拉夫特的“克苏鲁神话”,其中的人类在试图理性解释未知世界时,遭遇了无法掌控的(超)自然力量。《异型》系列则是影视剧对人类努力与自然回击的经典诠释(《异型》导演雷德利·斯科特正是《极地恶灵》剧集的执行制作人之一)。如果说大多数科幻小说总是洋溢着一种“人定胜天”的乐观(多为探险题材)或“不作不死”的批判(多为反乌托邦题材),那这些以悲剧收尾的故事则令人心情复杂:哀叹人类的局限,但又不愿全盘否定那些前进的尝试。如今,行驶在西北航道的船只自然不会遭遇富兰克林远征队的灾难,不是说航道没有危险,而是当前的科技水平已可以让人规避许多曾经致命的风险——这本身也是人类世的一种体现。但《极地恶灵》提醒我们,在地缘政治之外,还有许多问题是我们更急需考虑的。在气候变化使极地环境发生剧烈改变时,那里的人类活动是否会面临新的挑战?越来越多人走向极地,要如何处理和当地人与环境的关系?对我们这些远在极地之外的其他人来说,是否也有怪兽蛰伏在身边,正像“气候变化”这个宏大而混沌的词汇一样,似乎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直接影响,但随时有可能突然跳起,咬住我们的咽喉?我们能否模仿那个驯服怪兽的因纽特人,学会尊重和服从,哪怕做出一点牺牲……即使我们做得到,是否还来得及?正像高希在2017年反思的那样,随着环境危机越发迫近,必定会出现更多类似或超过《极地恶灵》的文艺作品,以全新的方式探究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。希望这能让更多人看清那些征服、惩罚和搏斗,反思自己在其中的位置。因为,不管它的起点在1万年前、300年前,还是70年前,人类世都已经开始了。